安妮·卡森：我越闪身退避，萨福就越彰显｜新书·文学

作者: [加]安妮·卡森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出品方: 雅众文化
原作名: If Not, Winter: Fragments of Sappho
译者: 黄茜
出版年: 2025-10

庞贝湿壁画，画上的肖像被认为是诗人萨福

壁画现藏于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

萨福是个音乐家。她的诗歌是歌词，也就是说，写来是为了在里拉琴（lyre）的伴奏下演唱的。在一首诗中，她对她的里拉琴诉说；她也经常在诗里提及音乐、歌谣和歌唱。古希腊陶瓶画家描绘过她和她的乐器。后世作家将三项音乐上的发明归属于她：拨弦片，一种用于弹拨里拉琴的工具（《苏达辞书》［Suda］）；佩克提斯（pektis），一种特殊的里拉琴（阿特纳奥斯［Athenaios］，《智者的飨宴》 ［Deipnosophistai］，14.635b）；混合利底亚调式，一种情感充沛的调式，同样被悲剧诗人们使用，他们从萨福那里学会了它（如希腊音乐理论家亚里士多塞诺斯［Aristoxenos］，参见普鲁塔克［Plutarch］的《论音乐》［On Music］，16.113c）。萨福的所有音乐均已失传。

萨福同样是位诗人。雅典国家博物馆珍藏的一只公元五世纪的古希腊提水罐上描绘了萨福的形象——通过陶罐上的名字可以确认她的身份——她正在阅读莎草纸。这是一个理想形象，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否识文断字。但很有可能她的那些歌词是在公元前五世纪末之前，在她活着或刚死去不久的时候被记录在莎草纸上的。在莎草纸上，文本以纵列的格式书写，词语之间没有空隙，没有标点符号或分行。即便它们以完整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眼前，阅读这样的文本也是困难的，更何况大部分莎草纸早已支离破碎。在据传由萨福创作的九本抒情诗集中，唯有一首诗完整地保留下来，其余皆是断章。

萨福诗歌断章，公元前3世纪纸莎草抄本，柏林旧博物馆（Altes Museum Berlin）展品

自大约公元前630年起，萨福居住在莱斯博斯岛的米蒂利尼城。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一份（刻在帕里安大理石上的）古老的碑铭提及她于公元前604年至公元前595年被驱逐至西西里岛，但并未述及驱逐的缘由。传记资料显示萨福有父亲、母亲、女儿、丈夫和三个兄弟。她似乎将整个人生都投入到歌谣的创作中；亚历山大城的学者将它们汇编为九部歌集，仅第一部就有1320行。它们中的大部分业已散佚。她的面容被镌刻在米蒂利尼的货币上（参见 G. M. A. 里克特［G. M. A. Richter］，《希腊的肖像》［Portraits of the Greeks］，I.70-72），希腊诗人们称她为“第十缪斯”或“尘世缪斯”（参见《帕拉蒂尼诗文选集》［Palatine Anthology］，9.506和7.14）。斯特拉博（Strabo）的这段话概括了古典世界对萨福作品的总体评价：

萨福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因为我们知道

在已知的历史当中，没有一个女子

在诗歌的优雅方面

可以与她媲美。

（13.2.3）

在萨福研究的学术史上，关于她的个人道德和生活方式的争议占据了人们大量的时间。看上去，她深切地理解和热爱女性，正如她深切地理解和热爱音乐。我们可以放下这件事吗？正如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所言：

她应该是个非常快乐的女子。现在我们可以从照片上认出她来。我们可以获得我们想要的一切。

——《玛丽·内蒂》（“Marry Nettie”）,《格特鲁德·斯泰因作品1903—1932》（Gertrude SteinWritings 1903-1932, New York, 1999）,P461

罅隙总是致命地被重复题写在一块古老布匹之上，而这块布必须不断地、没完没了地被拆毁。

 ——J. 德里达（J. Derrida），《多重立场》（Positions, Chicago, 1981），P24

总体而言，此版翻译以伊娃-玛利亚·沃伊特（Eva-Maria Voigt）编辑的《萨福和阿尔凯奥斯断章》（Amsterdam, 1971）为底本。我收录了所有沃伊特辑录下的、至少有一个词可辨识的断章；有时候，我将她的评论性注释中的变体或者推测纳入我的译文，并在本书的注释中加以讨论。在翻译过程中，我试图将从每首诗中读出的内容用最朴素的语言记录下来，可能的话会使用和萨福同样的语序和思维顺序。我愿意认为，我越闪身退避，萨福就越彰显。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幻想（自我透明性），大部分译者在此种幻想中劳作。若光出现：

并非摧毁眼睛（如萨福所言）

而是巩固、滋养和灌溉

——埃利乌斯·阿里斯泰德（Aelius Aristides），《讲演集》（Orations），18.4

我们拆毁了一小块布匹。

萨福断章有两类：一类保存在莎草纸上，一类来自古典作家的引文。当我翻译莎草纸上的文本的时候，我使用了单边方括号来提示缺失的内容，因此，］或［意味着莎草纸破损或该行某处的字母无法识读。并非每一处空白或模糊不清的地方都会被特别指出：这会让纸上刮起符号的暴风雪，从而影响阅读。方括号是对莎草纸学事件的一个美学姿态，而非准确记录。我在翻译那些作为古典作家的引文而留存下来的段落、短语和词汇时没有使用方括号，因为它们在被引用时就是被截取、不完整的。之所以强调使用方括号和不使用的区别，是因为假如你留意的话，它将影响你的阅读体验。括号激动人心。即便你是在通过译本阅读萨福，也不应错失阅读被撕成两半或布满孔洞或比一枚邮票还小的莎草纸的戏剧性体验——括号暗示着一个想象中冒险的自由空间。

一团更为单调的寂静环绕着古典注释者、语法学家、韵律学家们引用的萨福碎片，他们想用诗歌的涓滴去装饰自己的主张，因此举出例证但抛却了语境。例如，公元二世纪的语法学家阿波罗尼奥斯·迪斯科罗斯著有《论连词》一书，当他要论证古希腊不同方言里疑问助词的拼写方式时，引用了萨福的这个句子：

我仍渴望我的童贞吗？

——《论连词》（On Conjunctions），490，萨福断章107,沃伊特版

谁的童贞？但愿我们能知道这个疑问是否来自一首婚曲（假如是，它很可能模仿的是新娘的语气，假如不是，则这句话大抵来自萨福的自我审视）。迪斯科罗斯对此类事实不感兴趣。又如，公元前三世纪的哲学家克里斯珀斯在其专著《论否定》中引用了萨福的这一句：

我想没有一个目睹太阳光芒的女孩能拥有这般才智。

——《论否定》（On Negatives），13，萨福断章56，沃伊特版

什么样的才智？这女孩是谁？萨福为何赞美她？克里斯珀斯关心的只是萨福文本中否定副词的排列顺序。同样，公元二世纪的辞典编撰者珀卢克斯在他的辞典中收录了以下条目：

萨福文中的“beudos”一词与“kimberikon”意义相同，都是指透明的短裙。

——珀卢克斯（Pollux），7.49，萨福断章177，沃伊特版

谁不想多了解了解这件衣服呢？但珀卢克斯的好奇心只严格地与辞典相关。在翻译此类搁浅的诗句时，我有时候会篡改它们在纸上的空间排列，以复原些许音乐性或暗示语法的运动。例如，克里斯珀斯引用的句子在我的翻译中变成了：

我想没有一个目睹

      太阳光芒的女孩

            能拥有

            这般

            才智

这是为遵从瓦尔特·本雅明所谓的原文“语言的意图”而获颁的许可证。他说：

译者的任务在于找到对译入语的预期效果，以便在译入语中制造原文的回声……不同于文学作品，翻译并不位于语言森林的中心位置，它在语言森林之外；它拜访而不踏入，瞄准在自身语言中回声得以产生的单一点位，令作品在异语言中反射回响。

——瓦尔特·本雅明（W. Benjamin），《译者的任务》（“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原载于本雅明译波德莱尔作品的译本序言（Heidelberg, 1923,77）

我从来不太确信该如何去倾听萨福的回声，但是偶尔，在阅读这些古老引文时，我感到刺痛。

目前为止我们谈论了没有上下文的引语的案例。更令人难忘的是带有语境而非引文的例子。萨福人生中某个奇妙的夜晚只保存于公元四世纪的演讲家利巴尼乌斯的影射里，至于它唤起的那段祷文就别提了：

因此，如果没有什么阻止莱斯博斯人萨福祈祷她的夜晚双倍延长，请允许我也祈祷同样的事。

——利巴尼乌斯（Libanius），《讲演集》（Orations）, 12.99，萨福断章197，沃伊特版

斯托拜乌斯在一则轶事里写到，梭伦曾听见一个男孩唱萨福的歌，但斯托拜乌斯没能告诉我们那首歌是什么样的：

雅典的梭伦听见他的侄子在饮酒时唱了一首萨福的歌，他非常喜爱这首歌，请男孩教给他。当有人问他原因时，他说，这样我可以学会这首歌然后死去。

——斯托拜乌斯（Stobaios），《文选》（Florilegium），3.29.58

萨福对死亡的尖锐思考曾被亚里士多德阐述：

萨福说死是邪恶的：神祇也这么认为。因为他们不死。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Rhetoric），1398b，萨福断章201，沃伊特版

作为一种震慑，这些故事自有它们刺激的方面——在她的词语丢失的内在边缘，某种反诗歌凝结了你希望她写下的一切——但它们不能被称为萨福的文本，因此，也无法囊括于我的翻译当中。

-End-